唐代是中世纪的黄昏,而宋朝则是“现代的拂晓时辰”。

美国孟菲斯大学教授孙隆基则说道:“在我们探讨宋朝是否世界‘近代化’的早春,仍得用西方‘近代化’的标准,例如:市场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发达、都市化、政治的文官化、科技的新突破、思想与文化的世俗化、民族国家的成形以及国际化等等。这一组因素,宋代的中国似乎全部齐备,并且比西方提早五百年。”

海外汉学界,“宋代近世说”显然要比“晚明资本主义萌芽论”更有说服力,更可能达成共识。

商业化。商业渐次繁华,商品经济逐渐取代自然经济。

市场化。随着商品经济的展开,市场取代行政命令,成为配置资源的重要机制。

货币化。市场经济的发展,不但使得货币成为市场交易的结算工具,而且国民的赋税与劳役、国家的行政动员,也可以用货币结算,

城市化。越来越多的人口脱离农村和土地,进入城市谋生,成为城市的居民。城市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。

工业化。手工业发达,出现了以市场交换为生产目的、以手工业坊场为生产形态的手工业。

契约化。英国历史学家梅因(Maine)说:“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,到此为止,都是一个‘从身份到契约’的运动。”从中世迈向近代化的核心标志之一,便是出现了从“人身依附”向“契约关系”的转型。

流动化。由于人身依附弱化乃至消失,一个近代化的社会必然出现越来越明显的流动性,包括地域之间的流动、阶层之间的流动。

唯独宋朝三百余年,没有形成破坏文官制的“内朝”,文官制的运作非常稳定。

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来说,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”。文明的积累与演进如同一个冲积平原,历史是长河,时光的河水流过,不舍昼夜,不断留下前人的经验与成果,慢

黄宗羲说:“夫古今之变,至秦而一尽,至元而又一尽,经此二尽之后,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。”王夫之说:“二汉、唐之亡,皆自亡也。宋亡,则举黄帝、尧、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。”宋朝之亡,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覆灭,更是一次超越了一般性改朝换代的历史性巨大变故。用那个时代的话语来说,叫作“亡天下”;用今天的话语来说,不妨称为“文明的中断”。

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,一部分知识分子受了欧陆启蒙主义思潮的感染,又极不满清王朝应对近代转型的低能,开始思考一个沉重的问题:为什么中国的近代化如此艰难?

。需要提醒的是,宋人的饮茶法,跟今人以开水冲泡茶叶的喝法不同,是将茶叶研成末,再以开水冲之,“碾茶为末,注之以汤,以筅击拂”——这叫作“点茶”。日本的抹茶,即从宋朝点茶“山寨”过去的,日人《类聚名物考》承认,“茶道之起”,“由宋传入”。宋人点茶,对茶末质量、水质、火候、茶具都非常讲究。

显然,高端茶坊卖的并不是茶汤,而是格调,是生活方式,是身份识别标准。

脍,即生鱼片,传入日本后称为刺身。“野鱼可脍菰可烹”,脍在宋代非常流行,苏轼、陆游都是鱼脍的发烧友。鲊,则是通过腌渍与微生物发酵使食材产生特别风味的宋朝美食,鲜鱼、虾蟹、鸡鸭、雀鸟、鹅掌,都可腌制成鲊。将食材洗净,拭干,注意不可留有水渍,用盐、糖、酱油、椒、姜葱丝等制成调料,然后将食材装入坛内,装一层食材,铺一层调料。装实,盖好。候坛中腌出卤水,倒掉卤水,加入米酒,密封贮藏。这时候便可以耐心等待微生物与时间的合作,在黑暗中静静地酝酿出鲊的美味了。

这个时候的跪拜礼并没有包含尊卑之意,臣拜君,君也拜臣。

文天祥只揖不跪,因为高椅时代的跪已有

。南宋覆灭后,文天祥被元人俘至大都,元丞相孛罗召见,文天祥只是“长揖”,通事(翻译)命他“跪”,文天祥说:“南之揖,即北之跪,吾南人,行南礼毕,可赘跪乎?”[119] 文天祥只揖不跪,因为高椅时代的跪已有

。南宋覆灭后,文天祥被元人俘至大都,元丞相孛罗召见,文天祥只是“长揖”,通事(翻译)命他“跪”,文天祥说:“南之揖,即北之跪,吾南人,行南礼毕,可赘跪乎?”[119] 文天祥只揖不跪,因为高椅时代的跪已有屈辱、卑贱之意,而揖才表示礼节。

中国有两种城市化的传统:第一种是政治力量驱动的城市化,可谓由“城”而形成“城市”,“城”,即国家构建的政治中心;第二种是经济力量带动的城市化,可谓由“市”而形成“城市”,“市”,即民间自发形成的区域经济中心。

台湾作家龙应台说过一句后来被广为引用的话:“检验一座城市或一个国家是不是够现代化,一场大雨足矣,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,足足下它三个小时。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了一阵,发觉裤脚虽湿了却不脏,交通虽慢却不堵塞,街道虽滑却不积水,这大概就是个先进国家;如果发现积水盈足,店家的茶壶、头梳漂到街心来,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,这大概就是一个发展中国家。它或许有钱建造高楼大厦,却还没有心力来发展下水道;高楼大厦看得见,下水道看不见。”如果宋朝人听到这一句评论,会不会觉得有点儿骄傲呢?

在美国,不仅有人人都可以组织的工商团体,而且还有其他成千上万的团体。既有宗教团体,又有道德团体;既有十分认真的团体,又有非常无聊的团体;既有非常一般的团体,又有非常特殊的团体;既有规模庞大的团体,又有规模甚小的团体。”[157] 如果托克维尔有机会在十三世纪访问中国,他一定也会发现宋人的结社,也丰富得足以让人瞠目结舌。

美籍日裔学者福山认为传统中国是一个低信任社会,人们之间的信任程度很低,社交范围非常有限,不容易建立家族与政府之外的社团。但福山的这个论断,完全不符合宋代社会。看看宋人的笔记就很清楚了。

社会信任的高低跟社会组织的发育程度为正比例关系,因为丰富的社会组织正好构成了交错的社会信任网络。不要以为中国传统社会只有基于血缘的宗族组织,在宋代的城市,已经产生了超越血缘的各类组织。

北宋范仲淹创设的“范氏义庄”可谓是宗族建设的典范。北宋皇祐二年(1050),范仲淹以个人官俸所得,在原籍苏州吴县购置良田千亩,作为族内公益基金(义田),义田每年收取的租米,用于赡养族人、供养族学(义学),又设立管理范氏宗族公益基金的机构(义庄),制订《义庄规矩》十三条(族规)。从北宋至清代,范氏义庄维持了近千年,无数范氏子孙从中受惠。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民间NGO(非政府组织),比所有的王朝都长寿。

在赵汝适的《诸蕃志》面前,六百年后编写《海国图志》的魏源岂敢称“睁眼看世界第一人”?

以及父母、祖父母为市籍的商人后代,

换言之,“保富论”不仅是保富民,而且是想保护人民对于财富的权利、保护市场的自由。由于王安石变法的实质就是强化国家干涉,剥夺经济自由,因此,几乎所有持“保富论”的宋人,都成为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,不管是当事的司马光、苏辙,还是作为历史观察者的叶适。

由“看不见的手”在冥冥中调适,这是千百年来市场形成的惯例了,官府怎么可以遽夺过来呢?夺过来也就罢了,你又怎么好意思打着“为了国家利益”的旗号呢?

显然,宋人已经意识到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的委托经营是成本低、收益广的经营方式,更适合大规模产业的运作。

在宋代,委托经营是比较常见的,商业的发展,必然在人际间构造出非常丰富、复杂的经济关系,而不是简单的买与卖。

我小时候看到乡亲常常赊东西,但赊的都是小商品,那时候太贫穷,手头没钱才需要“赊”。宋代的赊则不是因为贫穷,而是因为商品经济的发达,刺激了商业信用的发育,也因此,应用“赊卖赊买”的通常是大宗交易。

这段文字其实记录了一种在当时而言可谓非常先进的商业形式:远期合同。在荔枝刚刚开花的时候,水果商就先跟荔枝种植户订立了购买合约(立券),并预付定金,订购某一片林场出产的全部荔枝(断林鬻之),不管产量多少、质量如何,均由他包买。等到荔枝成熟时节,商人再来收货,然后从水陆两路运往京师、西夏、日本、大食等地。由于荔枝被商人成片成片地预订,以至莆田虽然盛产荔枝,但当地人都很少吃到。水果商与种植户签订的合约,相当接近于今日所谓的“远期合同”。

这只是一个有趣的想象。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信的,这些签订远期合同的商人,基本上都是“包买商”。包买商曾经在欧洲社会的近代前夕广泛兴起,成为推动欧洲工商业走向资本主义生产的强大动力。

因为存款有息,即意味着银行机构从此可以吸引社会的闲散资金,将闲散资金吸纳进资本市场的循环中。——这跟唐代的柜坊完全是两种性质。

其实,不仅日本“所酷好者铜钱而止”,许多国家都对宋钱趋之若鹜。因为宋朝铜钱制作精良、币值稳定,且这一时期经济发达,门户开放,与日本、东南亚、阿拉伯乃至非洲都保持着密切的国际贸易。宋钱差不多成了这一贸易区的国际货币,有点接近今日美元的货币地位。

交子与会子的发行实践,让宋人更加深入地认识到货币的本质是“信用”,而不是“实用价值”。

所谓“积钱为本”,就是准备金制度。

到了北宋末及南宋会子时代,许多学者与官员已经明白纸币的信用完全可以用国家信用来维护,而不需要用准备金担保。

二十年后的熙宁八年(1075),两浙路又有灾荒,“米价踊贵,饥死者相望”。诸州政府为平抑粮价,皆在“衢路立告赏,禁人增米价”。米价虽然控制住了,但市场上却没有多少米可以出售。当时在越州(今绍兴)任太守的赵抃,则反其道而行之,命人贴出公告,宣布政府不抑粮价,有多余粮食之人尽管“增价粜之”,想卖多少价钱就卖多少价钱。如此一来,各地米商见有利可图,纷纷运米前往越州,很快越州的商品粮供应充足,米价也跌了下来。

这则故事记录在明代冯梦龙编撰的《智囊全集》中。冯梦龙讲完故事后评论说:“大凡物多则贱,少则贵。不求贱而求多,(赵抃)真晓人也。”而对“禁人增米价”的政府行为,冯梦龙则讽刺道:“俗吏往往如此。”以今天的眼光来看,赵抃比俗吏的高明之处,是他不迷信政府权力的“看得见的脚”(行政命令),而更相信市场的“看不见的手”,正好暗合了亚当·斯密的经济自由主义。

当然,赵抃的赈灾方式能够收到立竿见影之效,也应归功于宋代已经形成的比较发达的商品粮市场网络。25年前范仲淹在杭州赈灾时,已经巧妙地运用了“看不见的手”,当时杭州米价升至120文每斗,范仲淹贴出榜文,称以每斗180文收购粮食,“商贾闻之,晨夕争先,惟恐后,且虞后者继来。米既辐辏,价亦随减”。

财税史的角度来看,任何国家从中古进入近代,其财税结构都必然发生质的变化:第一,完成从实物税、徭役向货币税的转型;第二,完成从人头税到财产税的转型;第三,完成从以农业税为主体向以工商税为主体的转型;第四,从低税率向高税率转化,出现扩张型财政,资本主义的发生,往往是以财政扩张为先导的。

宋代的诏书大致有两种,一是宰执进呈、君主认可的意见,一是君主直接的授意。

宋代当然不会有“责任内阁”的概念,但宋人显然已在尝试建立一个由宰相领导的、可以问责的政府。

从秦汉的三公九卿,到隋唐的三省六部,中国很早就告别了封闭的贵族统治,建立了一套开放的文官制度。文官制的核心就是权力运行的理性化,公务员的分类、职能、考试录用、考核、奖惩、培训、晋升、调动、解职,权力命令的发起、传递、审查、执行、反馈、问责,都有完备的制度与程序可遵循,从而最大限度地隔离私人因素的影响。

陆九渊的答案当然是“不可处死”。因此,陆九渊说,张释之不应该只是以“今法如是”(今法律如此规定)来塞皇帝的嘴,更应当向皇帝阐明“不可杀”的法理所在。这个法理,陆九渊追溯到《尚书》记载的一项古老的司法原则:“乃有大罪,非终,乃惟眚灾,适尔,既道极厥辜,时乃不可杀。”这段话,需要逐字翻译一下:“非终”,指偶犯;“眚灾”,指因过失造成灾害;“适尔”,指偶尔;“道极厥辜”,指坦白自己的罪行。整句话的意思是,如果有人犯了大罪,但属偶犯、出于过失而非故意,而且坦白了自己的罪行,那么他就不可被判死刑。

显然,皇帝应当接受这些先于他存在的法理;以皇帝名义制订出来的法条,也要符合永恒法理,方为“善法”。

“文明”,这是宋朝最令我着迷的地方。曾有朋友问道,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喜爱宋朝?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。我想我的答案应该就是“文明”二字。宋朝武功显然不如汉唐之盛时,但文明却达至历朝历代之顶峰。

正因为近代化的启动与展开离不开国家力量的支持,一国总是在完成了国家的集权化之后才有可能顺利实现近代化,不管是先发近代化的欧洲大陆与英伦,还是后发近代化的日本,均表明了这一点。